正水朝崇

赛博吉卜赛人

阿尔兹不会忘记的事

(我最近的标题咋都这么长)

父母爱情真让人上头

高考前最后一浪


  假如有一天,如果爱忘了。


  蔡程昱和马佳的故事要从特奖说起,那年学校特奖花落医学部,于是整个校园里都是蔡程昱的名字。蔡程昱后面缀着马佳。国防生那么帅,本来就吸够了艳羡和倾慕。马佳那年二十一岁,俊美得像一棵蓊郁的松树。再也没比那更好的年少时光了。


  马佳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一群胡同串子里他是孩子王,总能找到各种好玩儿的地方。他也爱领着蔡程昱玩,一辆二八大杠四处钻。从老裁缝铺到私人博物馆,再到澄心堂传人的作坊。有时候蔡程昱骑,老二八总是画龙;马佳长腿一点地就刹住车。两个人就傻子一样看着对方笑,炎炎夏日浓浓柳阴,年轻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额头也相抵。


  于是马佳说:“咱照张相好吧。”那小照相馆就像是他一句话变出来似的,羞羞答答在门脸儿里探出个招牌。也没个人招呼,也没个鸟扑棱翅膀。说到底还是招牌作的祸——起个“破”名儿,叫多健忘。马佳是愿意逗贫的性子,进来看见摄影师兼老板还问:“您这儿会员卡叫脑白金不?”


  这照相馆有人就不错,谈什么会员不会员。可到底是麻雀不一定小五脏却俱全,掀开门帘后面宽绰得惊人——就连二八大杠也有一辆。他俩本只想拍一张四寸合照,结果正好取个现成的景。光圈柔和,背景是手工上色的精细。两个男孩子倚着自行车笑,一个白衬衫,一个橄榄绿;眼睛里像是有一片夏天的太阳。


  后来他俩就养成了拍照的习惯。男孩喜欢给自己拍照的少,摄影器材又真是个穷三代的东西。他俩就只能骑着老自行车哼哧哼哧可北京城寻摸照相馆——拍了好多家,还是那家最健忘也最好。一间小照相馆,像长在那儿了一样。


  其实毕业了拍照就拍得少了。一是因为穷学生和穷军官过日子过得笨笨磕磕,恨不得从骨头缝里往外省钱。二是因为当医生的和进部队的时间基本上没几秒是留给自己的,那小照相馆洗胶片是随取随洗——洗得是真慢哪,像是老板洗着洗着就忘了似的。


  他们俩冬天结的婚。北京那年雪下的特别大,领完了结婚证红彤彤的两本就回城南去吃年夜饭。大年三十的鞭炮稀稀落落,近几年雾霾太狠了。为了结婚他俩穿得笔管条直格铮铮的,好看归好看就是好冷。一条围巾围两个人,手拉着手往家里走。


  年三十儿还营业的照相馆也真是健忘。蔡程昱问过老板:“今年过年记得锁门啊。”老板是个随性人,去年没关门害的小偷潜入损失惨重。今年他还是不关店,换了地方继续折腾。不过南城地价一平米还真是便宜上几百块,折折算算也够一只灯钱。


  他俩就这样照了第二张相。蔡程昱镜片上的雾气还有点没退干净,马佳眉毛和睫毛上还挂了点白霜。小照相馆连个地暖都烧不热,冻得人脸颊红红的。老板说这样好,这是好兆头。这样照下来就从新婚走到白头,肯定不会走散的。脸上的红说不准是冻出来还是喜气,不过剥了外套两个人都严肃起来。


  西服笔挺,军装也熨贴。照相机照不到的地方他俩悄悄牵住了手。


  回家去吃饺子路上是风搅雪的天气,十五分钟的路硬生生走上大半个钟。开开门长辈都等急了,饺子的热气能把人掀个跟头。他俩赶紧四处讨饶,不知道怎的,风雪夜归人的最后一丝惆怅也不见了。


  说来过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不这么惆怅。马佳的驻地别说照相馆,就连饭馆也没有一个。小照相馆再大的能耐也开不进大戈壁,所以一年到头只有蔡程昱。老板招呼他:“我以为你们把照相的事给忘了呢。”蔡程昱总是笑:“太忙了,下回一定。”


  那小拍立得就这么送到他手里的,拿手术刀的手握相机自然稳稳当当。蔡程昱学会拍一张人像的时候南疆的葡萄熟了,马佳跟全团的人说那是我的阿娜尔罕,可等南疆的葡萄干都过了下辈子,政委也没套出来他的阿娜尔罕长什么样子。马佳宝贝得很,那些照片都是;一张一张夹的整整齐齐,像葡萄树的叶子。


  倘若不是他俩终于在手术室里团了一回圆,蔡程昱可不知道马佳身上能有那么多伤。马佳救的小姑娘还小,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面。长头发大眼睛,脸蛋脏兮兮衣服血糊糊,像个细弱的葡萄秧子。蔡程昱根本就不敢伤心,屏着一口气取弹片开大循环。同事们都说他眼睛锐利得像鹰,像另外一把手术刀。


  等到天气暖和了他俩带着小姑娘办户口,小孩子上学的事耽误不了。走到半路上看见照相馆的牌头改成花店,老板又不知道搬哪儿去了。马佳进去买了一挂的白绣球,他手巧会编花环;编了好些戴得小姑娘脖子上手上头发上一串串的。小姑娘扯下来两朵给他俩,穿进扣眼里最合适。


  可惜拍立得胶卷用完了,照相馆也不见了。


  不过花店的老板那儿有一架古董莱卡,将尽半个世纪过去这相机老当益壮;不知道老板怎么倒饬竟然还能拍出好片子来。那天是他们俩十周年的日子,小姑娘站前面。她其实特别聪明,刚四五岁的年纪就认识很多汉字。


  “阿塔你看,花是有名字的。”


  后来家里面总是有这样的花。他俩年资和级别够了,也有了摄影的闲心和闲钱。两个中年人唯一操心的就是阿依努尔,小姑娘的妈妈给起了这个名字;汉话里就是月亮。这孩子早就从细弱的葡萄秧子长成了一棵真葡萄树,当父亲的摄影技术也全用来拍女儿:好像没什么空再拍另一半自己——自己的另一半。


  阿依长得飞快,像是七月草原上一匹飞马,快快地把两个父亲抛在了时光后头。从前躲在窗帘后面不肯吃饭的小丫头现在皮得翻上了天,天知道哪个育儿专家说学点音乐有助于培养良好心态的——阿依努尔闹着要学唢呐!


  左邻右舍自然不可能随了她的意,阿依努尔遂退而求其次要学锣鼓镲。那段日子简直是鸡飞狗跳,蔡程昱拍下不少的照片里阿依努尔都是一道龙卷风式的残影。相片大小有限,框不下后面苦苦收拾烂摊子的马佳。不过当蔡程昱在镜头后面冲她招手的时候,小魔王会安静片刻。


  “爸爸,我们今天拍蚂蚁搬家。”


  “爸爸,我们拍张全家福。”


  “爸爸怎么不拍我阿塔。”


  阿依努尔最后是在胶片和数码里度过了她上蹿下跳的少年。她比两个父亲有天赋得多,善于用镜头讲很多很多故事。虽然马佳背地里曾经腹诽过闺女拍的那破铜烂铁我们总后能堆十八个集装箱,可那到底是属于父爱的山体滑坡式骄傲。


  那时候阿依努尔刚一剪子把头发剃成男孩模样,高高兴兴喊一声爸爸我回来了。惊得马佳以为小姑奶奶听着了风声,结果一转头血压上跳到一百八:“小兔崽子你头发让狗啃了?!”阿依一笑八颗小白牙:“这样多酷呀阿塔。”迷彩上衣工装裤,脚踩一双咯噔咯噔的户外鞋;是哪家的野小子。酷虽然是酷,马佳和蔡程昱也只好退掉生日礼物——一件蕾丝小洋装,还是嫩黄色的。


  看着阿依努尔那时候的照片,除了毕业典礼上不情不愿叫他俩忽悠着穿上小礼服高跟鞋那一张;剩下的全是统一的短发和八颗大白牙的招牌微笑。“咱们阿依没受过苦,对得起她爸妈了。”蔡程昱往前拉一拉眼镜,笑出点小细纹来。阿依努尔上大学第一个长假没回来,跑去拍贡嘎雪山。


  风呼呼地灌进话筒,阿依努尔的笑也灌进来。天色还不是很晚,他俩决定溜溜弯。遛着遛着就想起来,阿依当年也是有过不高兴的。其实头发刚剪短没多久这丫头班上就转来个男孩,斯斯文文戴着金丝边眼镜。蔡程昱开家长会的时候还看见过他:算是小姑娘喜欢的那款。


   阿依努尔的头发回不来了,可裙子毕竟也能回来。穿着小洋装和玛丽珍鞋上学那天姑娘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全校通报批评她不怕;公开念检讨她也不怕。班主任找她谈话的时候她一乐老师也乐了,正打算随便说两句轻轻揭过的时候一帮男孩嘻嘻哈哈穿过走廊,推搡着看阿依努尔。


  十六七岁那都是讨狗嫌的年纪,阿依头发跟男孩似的;在外面扛着机器又跑又颠晒得黑——所以男孩子叫她黑煤杆子电灯竿子,挨了她一顿揍。回家以后阿依门一关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这初恋的萌动就被马佳悄没声给掐了。


  彼时蔡程昱其实很后悔不拍照不录像也不在现场,毕竟马佳火力全开怼人可是司令部人人自危的名场面。当时阿依悄悄录了一段拿给他看还要被嫌弃手抖,现在早就修炼成我自岿然不动的女金刚。阿依努尔是真长大了。


  于是他感叹一句:“佳哥,咱俩是不是老了?”马佳说你胡扯,革命人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你不知道?蔡程昱就乐了:“每回你都这么说,下回能不能换一套词儿?”


“我这是紧跟时事,这可是时代热词!”


  马佳退休以后按规章制度该去疗养院,他给拒了。理由是得照顾蔡程昱,记性不好的人得有个记性好的跟着。蔡程昱返聘以后本来也该去疗养院,他也给拒了。理由是他得照顾马佳:“干了几十年临床你以为我傻?阿依大学没毕业呢,她知道怎么照顾阿尔兹海默症早期患者?我佳哥的破记性能把二十年前的时代热词往今天套。今天早上还跟我军艺招生计划呢,军艺早就合防大了。”


  “我不照顾他,他可怎么办啊?”


  马佳幼时习字,颜筋柳骨然后就是张猛龙碑;练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习惯。就是写情诗让人觉得消受不起——金石峥峥,浩然正气让人不敢想什么儿女私情。蔡程昱就跟他说:“你写个短歌行我看看。”马佳却不理他,自己临自己的字。


  蔡程昱是临床专家,习惯了这种时不时的忽视。他索性给阿依转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叮嘱她别挂心阿塔。“遇到喜欢的人带回来让我们看看。”他最后这么说。这时候马佳也写好了字,便要下楼取自行车散步。


  那二八大杠早就光荣退休了,蔡程昱就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他俩住的地方离母校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一路上蔡程昱就给他讲这么多年的故事,天天翻来覆去地讲闹得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毕竟几十年都这么过去了,转过脸来跟一天似的。


  马佳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便说:“那咱们照张相吧,木棉胡同里有个小照相馆来着。咱俩第一张照片还有结婚照就在这儿拍的。”蔡程昱点点头,笑了。


  蔡程昱知道的是:那家叫多健忘的照相馆挺适合现在的马佳,可惜它起码倒闭二十年了。


  蔡程昱不知道的是:手机那头的女儿摘了婚戒,还是没忍住,哭了。


  马佳那诗句写得极好:“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家里的绣球花还是总买,一白一粉。白的是多健忘,粉的是两相思。


  花落了。


评论(2)

热度(58)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