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水朝崇

赛博吉卜赛人

都等着月圆

乡土文学佳昱点梗

所有民歌都是我在瞎扯淡

半架空

BGM:走西口


  家长里短,说长道短。


  清凌凌的水哎蓝格莹莹天,哥哥你看着了妹妹挥一挥手。白脖子的哈巴儿它朝南咬啊,你是我的哥哥你应一应声。


  年年渭河都要翻个天,榆林堡子的日子过不下去也得过。马佳十八岁了还讨不到一个婆姨,这地方的人家生了闺女都不在本村嫁。哪里有钱,嫁汉嫁汉,不求穿衣,只求吃饭。堡子里十家有九家撂了荒去蒙古,按说这地方人要走可太容易了:村口那道山梁翻过去就是个丫字型的岔道,往东张家口,往西杀虎口。


  马佳还没走。


  有不少人要他跟着走,他吧嗒一口烟叶子:“我走不了,老娘和妹妹还在呢。”他妹妹名字也是个单字儿,叫马鸾,结果叫马佳的娘改成了鸾英。堡子里没几个人知道鸾字怎么写,蔡程昱算一个。所以马佳头两年常跟他玩笑:“过两年你大了就娶了我妹子,来提亲的人家就你会写她那个名字。”蔡程昱便笑,脸上通红。


  他十四了,住马家对面。对面本是个私塾,头几年那个落魄秀才在榆林堡子落了脚开的。落魄秀才带着蔡程昱来榆林堡子的时候他才五岁,人都以为是光棍爷俩儿。蔡程昱说不是,他是我师父。


  堡子里人都穷,穷得地里刨食都来不及。让孩子进县城学徒还要走上一天一夜的土路,哪里有闲功夫念书。老秀才在的时候就立了规矩:来上学的,每人发一个艾叶窝窝!女娃娃也算。可惜有人来,却没几个人天天来。老秀才就只好天天教蔡程昱,给他看各式各样的书。有些书老秀才也看不懂,就只能让蔡程昱自己琢磨。


  所以蔡程昱就是这么认识马佳的。马佳随了爹,脑子里有个算盘似的。他爹也真是个奇人,满肚子学问偏生去的早。榆林堡子的人都说马三爷哪怕晚走两年,家里人也早搬到大同府去了。马佳那时候拎着根秃毛笔,随便画了两道就给蔡程昱讲明白了算术。老秀才就把书箱子搬进了马家。


  他家有两亩薄田,真薄啊。他跟蔡程昱两个半大小子一起使劲都犁得费劲,跟地底下不是土,是石头一样。今年又是个三月,开春该犁地了。马佳十八蔡程昱十四,马佳在前边套着犁辕,蔡程昱在后边扶。远远地看着西头的翠莲嫂子家三个娃娃在地里拿手拔野草,像拔地里一根一根灰色的面条。


  偶尔有孩子的哭啼声,那就是被硬了一冬的草划着了手。偶尔有嫂子们姐姐们的哭声骂声:“我当家的啊……你走西口了就不回头啊……死人啊……”银娇嫂子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没蔡程昱有劲儿,也就三年的功夫就自己里里外外一把抓。她今年才二十四,就生了四个孩子,活下来的就一个。她看哪个年轻的都像是孩子,她自己的孩子。跟七十岁了似的。


  “歇歇吧……咋能让孩子套车犁地呢。”没人争得过她,她劲儿可大。她一边拖着犁往前走一边念叨着要给闺女攒上十个大洋当嫁妆,蔡程昱在后头一抹脸。他受不了了,他拽着马佳的衣襟:“佳哥,你得走。你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能走。”


  “净说憨话。马鸾和娘咋个跟我走?”


  蔡程昱不管,他说你一个人走,我替你给你娘养老,我送你妹妹出嫁。马佳笑笑,就当那是句傻话。他怎么能让个十四岁的孩子撑他家?走西口路上多少人走回来了?他已经决定了不走,他要教马鸾和蔡程昱念书,给他娘里里外外帮忙。他忙得很。


  结果蔡程昱吃晚饭的时候在饭桌上说了,马佳啪一声把筷子撂了要发火;他娘却说要闯闯看。马佳的娘身体好的时候能追得他跑上三条街,生了他妹妹以后就坐下了月子病。天天咳嗽着不住,人就是有一百个力气也咳嗽没了。说着说着他娘就发狠:“头年开春旱成那样,前年秋天又发大水,早年间还闹过飞蝗。你要是一辈子靠天爷赏饭迟早得把一家子都饿死!出去闯闯左不过是个死,你爹要是知道他儿子一辈子困在这儿就为养活他娘,我就是下去了也没脸见他。”


  妹妹才十岁,没见过娘这么样儿。吓得两个眼睛怯怯地去瞄马佳,大哥总是有办法。可是大哥也只是叹了口气,闷不作声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洋芋。良久蔡程昱开口:“娘别气了,佳哥也别气。今天这事怪我兜不住,明天再商量。”马佳说你可闭嘴吧,就你嘴上会说,饭后我要考功课。马鸾英你也是,答不上来明天没人给你梳头。


  这就是没事了。可马佳的娘一直抿着嘴也不咳嗽也不说话,半夜里蔡程昱起来;看见她穿得齐齐整整招手:“小昱你过来。”


  师傅走了以后他孤零零一个人,马佳的娘也是这么齐齐整整地朝他招手:“小昱你过来,以后跟着我们家过。”他那回跪下,磕了三个头。这回不知道怎么办,竟呆住在那里。马佳的娘因为旧病,手一直很凉。那双凉手紧紧攥着蔡程昱,然后蔡程昱看着她翻嫁妆箱子;一堆杂碎东西底下是个油纸包。


  油纸包抖搂开是十块大洋,马佳的娘拿出一半塞进蔡程昱手里赶他回去睡觉。蔡程昱就在稻草垫子上烙了一宿的饼。


  次日谁也没提走西口的事儿,就一直这么平平顺顺地过。该下田下田,该翻地翻地。今年夏天雨水足,渭河平顺。麦子也长的好,洋芋蛋子也下的多。连野菜也青翠几分。


  榆林堡子磨坊的驴终于能磨上一回白面的时候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银娇嫂子和她的小闺女这回要跟着男人去归绥城——口外的地多还肥。她家没做买卖,老老实实种地也吃上了一天三顿的饱饭。马佳寻思着口外种地也成,朝廷上乱得要死,口外天高皇帝远也能过安宁日子。


  便跟他娘说了,娘啊,我开春了走,冬天回来。蔡程昱十五了,要在家帮着你不容易。你攒的媳妇钱儿子用不上,给蔡程昱吧。让他领你们搬出榆林堡子,去县上领着英子念书。


  “等他俩都大了,我就从口外回来。到那时候咱们回京城去,回你的娘家。孩子们给你养老送终。”


  “行吗,娘?”


  他娘在家做姑奶奶的时候就是不哭的性子,他爹被族谱除了名撵回榆林堡子的时候两个人打着包袱站在黄土塬上的时候他娘也没掉一滴眼泪。马佳这一番话把她说掉了泪,除了点头没有二话。


  结果蔡程昱当晚就把十枚大洋全塞给了他。


  夜里人都睡着,他娘睡得轻,墙薄得很。蔡程昱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喊,贴着他耳朵碎碎叨叨让他去跟商队走。去当个小伙计,去站柜台。


  他没有那个银子瘾,也不打算做发财梦。瞪一眼蔡程昱却发现蔡程昱还怪认真的,钱塞进他衣裳里直硌得慌。他就示意蔡程昱赶紧撒手,问一句何苦来哉你要干啥。蔡程昱说:“你算盘打得精字又写的俊,那些个人都让你跟他们走,你就去吧。”


  “我知道做商号轻易回不得家,你只管走。哥我没玩笑,我给娘养老,我送英子出嫁。”


  马佳知道蔡程昱的性子。他不是会玩笑的人。


  “为什么非让我去做商号?”


  “我知道爹的事了,娘说的。”


  等开春了马佳就走了,十个大洋死推活推没推过蔡程昱。他娘知道了也只能叹气,说你们兄弟俩都走了多好呢,怪娘了。蔡程昱就笑,他长得好看,唇红齿白乌墨一样的眼珠子。他说娘不能够啊,我走了没人给英子抓蚂蚱了;她得作翻天。


  英子就嚷嚷着不干。蔡程昱一手把她摁下去,套上犁辕。


  “后边扶着,扶稳点。”


  “昨天让你背九宫格,背了吗?”


  “等你哥回来不收拾死你。”


    英子鬼精鬼精的,笑嘻嘻地唱跟翠莲嫂子学的歌。她家男人投了家叫复盛的商号,给家里带回来一袋子白面,给翠莲嫂子打了一根银簪子。宽条子,实心的。


  “哥哥哎你走西口啊,小妹妹我实难留啊——”


  清清亮亮地传得很远,蔡程昱心里软了一下。这句词儿从他还白着的时候唱到他跟马佳一样色儿,唱到他们家搬到了镇上去住,唱得蔡程昱烦不胜烦:“姑奶奶,换一首。明天送你上县上考试去,你要念师范还是念高中?”


  英子十五了,蔡程昱十九了。小姑娘性子倔,说我不去我要等大哥回来,我前几年在学校都没赶回来他就走了。明天大哥又要回来了,我去县上不就更等不着他了吗?


  蔡程昱想呵斥她一声小女娃娃年纪不大主意不小,忍住了。刚想起一个话头能把小丫头哄过去,家里西屋就有声响。


  “娘,程昱和英子回来没有?”


  他和英子都忘了出声儿,小姑娘反应快,一声大哥直接扑了过去。他呆愣在原地,怔怔地觉得这几年的那几封信突然落到了实处。扑棱一声像一大群麻雀,从谷仓里飞出来,一大捧灰溅进心里和眼睛里。直发烫。


  马佳走过来,两个人这么呆燕子似的一望,都掉了眼泪。


  一颗一颗栽到地上,像是小麦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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